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木匠

覃木匠今年六十七了,他还想再撑两年。

木匠戴眼镜不常见,覃东风还记得父亲当年对着自己叹气说戴了眼镜,就看不清手,他心里便一阵慌,一张脸憋得青紫。父亲只宽慰他,却不知道从那时候开始,他便以为自己是不合格的。

覃木匠的身体弓成了一把楔子,牢牢插在每个人的生活里。木匠做家家户户的家私,过家家户户的日子。从他握住刨凿的那一刻起,他就注定了要把自己的一切埋入一朵又一朵木屑里,他倒不讨厌木屑的味道,这味道浸透他的骨髓,将他揉碎进一轮又一轮的人生。

婚嫁喜事,生儿育女,白绫覆棺,灯灭余灰。

他并不想当木匠。

当年父亲问,你是要念书,还是跟着四伯伯出门养家。他掐着自己的衬衣边角,说,我跟你学木工。父亲大怒,当时就要打断他的胳膊,覃东风不知自己哪里来的狠劲,拾了地上的墨斗就往头上砸,登时就破裂出一个大口,吓得母亲尖叫着要喊来救助站的魏医生。父亲也被吓得愣住,嗫嚅许久说不出话来,待血止住才轻声说了一句:“又莫有人来逼你。”

可覃东风明白,他是上不了学的,家里不会供着他,还有两个弟弟要养,若是靠自己挣学费,断不能空得出念书的脑子。出去养家,也并非不情愿,然而四伯伯为人霸道,照拂不了他不说,也有可能会挨欺负。覃东风的脑筋从小极快,那一瞬间他就知道了,自己没有什么好路可以选,不如学父亲一辈子忙忙碌碌,持一门只够养活自己的手艺。

没有人在逼他,生活在逼他。

覃木匠一直没有成家,媒人进不了他的家门。他说他养不起妻儿,不想拖人受累。被逼急了,还拿砖头去堵。堵的多了,明眼人也知道覃木匠心冷,慢慢便不再向他提这件事情,放任这木匠一个人过下去。木匠变成了老木匠,他的木工活也越来越少了,覃木匠本以为自己能靠着斧凿刨锯过一辈子,却并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。

能想起木头的人越来越少了,覃木匠有时坐在门槛上,扶一扶眼镜,淡淡地看远方的麦子和云。

他连叹气都不会。

他依旧日复一日地磨料,做自己越来越少的活儿。认木头,父亲是好手,覃木匠倒不行,当年被父亲扇过不少耳光。他只觉得都是好料,各有各的用处,即便是木匠,也不该挑三拣四。他也不爱用水胶,父亲告诉他,高明的木匠用胶厉害得很,一小滴水胶能稳住一架大床。他偏不用,水胶做起来麻烦,得拆鱼鳔,那味道比木屑差远了。他便绞尽脑汁,用燕尾槽,用尖头榫,谁也看不出他没有用胶,谁都不会说覃木匠的活儿不地道。

父亲走的时候六十九,父亲为了这个家熬到那个岁数,覃东风自己没有这个资格。可他还是觉得自己会和父亲一样,弟弟们都远,于是覃木匠经常想父母。他想母亲手里的茧,想父亲额上的疤。

他那种近乎禅意的淡漠,让他连死都不怕。

父亲询问他出路那一次以后,再没有人强迫他做过什么,他跟着父亲安分地学手艺,看着弟弟长大,看着他们飘落四方,送走了母亲又送走了父亲。他总觉得有什么在追赶自己,他的买卖,他的器物,他的生活,他的梦境。他恨这些东西,他从来不想要和别人一样。覃木匠并不知道有一个名词叫反抗者,他只觉得是自己不合群。

邻居家儿子有天和他提起,如今乡下人看不起木匠,城里人却特别宝贝。城里人吃饱了闲着,反倒想看木匠手艺,若是覃木匠有本事让城里人喜欢,挣的钱便不会嫌少。覃木匠只是好奇,问他:“千千万万个木匠,总不能都跑到城里?”

“那哪儿行呢?城里人多精!他们都要顶好的!”邻居儿子激动起来,“他们找木匠,还要考证呐!就跟学生考大学一样,初级木工,高级木工,牛着呢!”

“那我可不行,”覃东风笑笑,“字都没认全。”

“您这话 !”邻居儿子摆起架势,“什么榫头卯眼您没见过?放样,取料,抱料,画线!您哪样不行?照我说,您去把这证给考了,风风光光地做城里人!”

覃木匠依旧笑笑,人人打破了脑袋要做城里人,谁在逼他们?

邻居儿子却不罢休,专程借来了考试资料。覃木匠一瞧全是大字,几张插图也并不完全认识,他有些胆怯,问道:“这城里木匠,恐怕和我们路子不一样?”

“您这可叫长他人志气。”二三十的小伙子,无论如何也不会罢休。覃木匠也是好奇,便自己查着字典看了起来,戴着副眼镜,倒有些读书人的架势。有的地方他不懂,有的地方他熟悉。看了几日,他也有些兴趣,看见几样连父亲都不明白的法子,心里想,父亲见了该多高兴。邻居儿子也是高兴,他以为这样下去,覃木匠必是能够考上那木工里的大学生,也必是能够当上城里人。他从小就看覃东风一个人,心里不免有些同情,若是木匠做了城里人,想必也要有人养老送终。再不说别的,这样下去,老木匠也能有个盼头,也能多活几年。

麦子熟了,邻居儿子忙着割麦,便离了几日。等他回来,覃木匠又戴着眼镜坐在院里,就着太阳光打磨一个小物件。邻居儿子有些急:“您又把书丢下啦?”

“哦,没了。”

邻居儿子大吃一惊:“遭了贼?”

覃木匠把手里的小玩意儿递给邻居儿子:“被我烧了,来,拿去给囡囡玩。”

邻居儿子一瞧,是个拨浪鼓,一股子气闷也不知怎么的就压了回去。

他回头看,覃木匠又坐到了门槛上,扶一扶眼镜,看看只剩麦茬的地,又看了看没有云的天。

覃木匠突然叹了一口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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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取名字是不是越来越偷懒了…

愿大家还能心存棱角,愿大家还能反抗命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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