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筝
赵家爷爷又一次梦见自己飞了起来。
人老了以后就会失去自己的名字，比如赵家爷爷，比如以前的赵家奶奶。人失去了名字，就像是失去了魂魄，只留一副空荡荡的躯壳在世上等待一个乏味的结局。不过赵家儿子孝顺，媳妇懂事，老人身体又硬朗，一个称呼实在是没有可抱怨的地方。
而赵家爷爷也并不想要抱怨，即使他再年轻几十岁，依旧没有自己的名字。那是男女老少都管他叫风筝赵，其中最多的就是半人高的孩子和扎着辫子的大姑娘。他还记得赵家奶奶挤在几个女孩儿之中，有红润的脸和乌黑的眼睛，举起一只大大的蝴蝶风筝，好像快要和它一起飞起来。
赵家奶奶死了十九年，他十九年没扎过风筝。
再说如今的风，也要比以前小得多。
好的风筝要好的篾子，好的纸和好的手。然而后山的一片竹林早就被砍了精光，当下市面上卖的裱纸都混了太多的碱，烧，发脆，飞不到山腰就破烂了。赵家爷爷给自己的那一副家伙上油时想，现在，谁还稀罕纸糊的风筝呢？也正是因为没有人稀罕，所以那个帮他描样子的人也那么早的离去了！
他扎了半辈子的风筝，做了半辈子的闲人，无功无过，也就是这样的一辈子罢了。师傅死之前说：“我这一辈子扎风筝，还算赚了你这么个给我送终的徒弟，可惜…”
师傅死的时候也是在他的桥洞里，赵家爷爷当年就在那里磕了头，送了茶，削了四五年的竹篾子。师傅问：“怎么想学扎风筝？”他说：“我要和风筝一起飞到天上去！”师傅就笑，也不说什么，便收下了他。
师傅也想跟着风筝飞吗？
可惜什么，师傅到底是没有说。赵家爷爷埋了师傅，每年扎个风筝搁在坟头，第二年去就不见了，他总觉得是风筝带着师傅飞上天了。后来他埋了赵家奶奶，伤心，想师傅飞也飞够了，以后上坟就不再带风筝。而现在，赵家爷爷突然恐慌起来，他死了以后，谁去给师傅上坟呢？谁给自己扎风筝，搁在自己的坟头呢？
孙子慢慢长大，会放风筝了。赵家爷爷带他放了几回用尼龙布和塑料杆撑起来的漂亮风筝，放得又高又远，孙子高兴地又叫又跳。赵家爷爷陪他笑，末了问：“想不想跟爷爷学扎风筝？”
孙子古灵精怪的，问他：“那得天天扎吗，爷爷？”
“爷爷扎了半辈子呀！”
“可是爷爷，天天扎风筝，又要给谁使呢？人可不能天天放风筝呀！”
他怔了一下，又继续笑起来。
人老了就糊涂哇，连个孩子都比不上了！
儿子孝顺，儿子知道他心里头想什么。赵家爷爷不小心跌折了胳膊，儿子非得带他去大城市做全身检查，他原先不肯，可儿子又说：“爸，咱们坐飞机去！您不是一直想飞上天吗，爸！”
飞机看上去像是一排蜻蜓风筝，因而赵家爷爷本对它们有一个好的印象。而飞机飞起来后，他又有些害怕了：一只风筝飞不了这样高！赵家爷爷问：“这飞机，没有线拴着吗？”
儿子笑：“爸，那得多长的线啊！”
于是他不说话了，隔着舷窗看外头，天气并不好，他没有看见云海，只有一片灰色的雾气。
回来的时候，赵家爷爷打死也不坐飞机了。然而既然不能够把他打死，儿子也只好陪着他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——毕竟儿子孝顺！
检查结果出来，胳膊倒是没有问题，可心脏上却有了毛病。赵家爷爷又要恐慌起来了，我能够死吗？我不能够死哇！
他活了这么久，第一次知道自己是怕死的。
赵家爷爷把自己的一副家伙又拿了出来，他端详了一阵，忽然没羞没臊地哭了起来。
“老伙计哟…我的老伙计！”
儿子扛回来四五根整竹子，又到造纸厂请老师傅用古法造了几刀子生宣。赵家爷爷亲自描了样子，动剪子的时候，又退却了。
“扎了风筝，又给谁使呢？”
几刀子纸，改了又剪，剪了又改，最后竟是不剩下什么了。他有了好的篾子和好的纸，手却不那样好了。赵家爷爷的病也在这时候开始显露出来，抖，喘气，心跳的飞快，一下一下的撞，好像要把他的肋骨撞碎！
“我不能够死…”
他看着空无一物的天空，真想大哭一场。
“我还没有…”
赵家爷爷死的时候正是个春日，本是放风筝的好天气，天上却只孤孤单单地飘着一只风筝，不知道是从哪里放出来的。儿子哭过了几回，沉着脸给父亲收拾遗物。看见父亲那一副光亮的家伙，儿子难过了。
“可惜他临了也没能够…”
“爸！你瞧！”
孙子举着一只黑乎乎的东西给他看，他认出来那是从前家里用来放房契和钱的匣子。儿子打开它，里面只有一只巴掌大的小风筝，素纸，最简单的款式，以前赵家爷爷做学徒的时候，一天就能扎出十几个出来。
儿子把他放在父亲坟头。
一阵风刮起来，小风筝摇摇摆摆，竟是跟着风飞走了。
儿子连忙去追，可是风那样大！他只来得及听见孙子一声嘹亮的呐喊。
“飞啦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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手艺人系列第三弹。
高考50天
我可不是太闲了…只是想告诉和我一起受苦受难的大家，哎，一句话，怎么说来着。
梦想永生。
